第 2273期

蔡昉:城市化过程可以有中国特色,结果不能有中国例外

伴随着中国经济快速的发展,中国的城市化水平不断提升,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的劳动力人口,不断从生产率较低的农业,向生产率较高的工业和服务业转移。这也是城市化过程中城市新增人口的主要力量。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蔡昉在接受腾讯新闻·原子智库采访时表示,城市化的过程中,各级政府应该积极推进进城农民工的市民化工作,特别是中央政府,应该更多的承担农民工市民化的成本,推进户籍制度的改革,为这些农民工提供与户籍居民同样的包括教育医疗服务在内的公共产品。推进人口从生产率低的第一产业向二三产业,特别是是第三产业的转移。如果这些措施不到位,未来中国短期内可能会出现逆城镇化趋势。

 蔡昉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 蔡昉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

人口红利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必要条件

原子智库:您之前说中国四十年来取得的经济发展成就,充分条件是改革开放,必要条件是人口红利,能不能简单展开一下?

蔡昉:我们改革开放四十年,有很多成绩。但是当你回顾的时候,会发现经济学的主流文本中,解释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经验的话语权甚至不在我们,而是国外的经济学家。其中有一个观点,是说你这个发展是在缺乏必要条件的情况下发展的。他的意思是说你改革了旧的体制,形成了一个机会,回归到效率上,那么只能是一次的,是不可能长期延续的。

事实证明他们是错的,但是从理论上怎么回答这个呢,我认为应该抓住中国的国情。第一个中国人口转变的规律,还有我们改革开放之前,计划经济时期积累的一些遗产,把它留存到那个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有丰富的劳动力,而且相对素质是比较高的。那么在这个时候,如何把劳动力进行重新配置,不断提高它的生产力,必然能够产生生产力的提高,从而保持经济增长。

因此我们说把劳动力的数量、劳动力的质量、劳动力的重新配置和劳动力通过就业而分享改革开放成果,这些因素加进来,我们发现它归根结底是一个人口现象,我们说人口红利是过去中国高速经济增长的必要条件。我们有这个必要条件,而不是像一些经济学家说的,我们缺乏这个必要条件。

人口红利很多国家也有,非洲国家也有,印度孟加拉也有,我们改革开放之前也有。那么如何真正动员起来,成为经济增长的引擎,得靠改革和开放。所以我说改革开放是充分条件。那么至此我们四十年的成功经验就是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的结合,就形成了我们的增长奇迹。因此这个增长奇迹,其实也不是奇迹,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

中国经济的未来,不能押赌于人口

原子智库:最近这段时间,大家对低生育率的问题关注度很高,也很多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案,您怎么看?您觉得这个低生育率还有可能扭转吗?

蔡昉:我想这个确实分成两个部分来说。第一个,长期以来我是呼吁进行生育制度改革,生育政策调整的。但是我从一开始,没有寄希望于生育政策的调整还会带来未来的人口红利。因为我知道,人口转变,就是说生育率从高到低的变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结果,并不完全取决于政策。因此我们到了这个发展阶段,生育率降下来了,其实是很难回去。

生育政策调整,第一是取信于民。因为我们1980年实行一胎政策的时候,我们就说三十年以后情况变了,我们就调整这个政策,时间到了。第二是以人为本,也就是说把生育不生育,生育多少个孩子的权利回归家庭,让家庭自主决定,这是最根本的。

如果说希望能够人们有更强的生育意愿,我们仅仅放几胎是不够的,应该创造更好的公共服务,让人们养育孩子的成本不至于那么高。政府要充足的买单,让人们能够愿意再生,这是我们仅有的一点机会窗口。

中国经济的未来,不能押赌于人口。第一,生育率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水平,再出现一个人口的高潮是指望不了的。第二,发展到这个阶段,生育率降低很自然。人口红利不是任何国家、任何阶段都有的,没有也很正常。我们没有的人口红利,恰恰说明我们已经站在了更高的发展阶段上。

在这个更高的发展阶段上,就是像中央所说的,这是一个新常态。新常态的核心是什么呢?第一,要正视经济增长速度是要下行的。第二,要知道我们还有办法来稳定长期的可持续的高质量的发展,那就是转变经济发展方式,调整结构。核心就是把经济增长的动力,从过去依靠劳动力、资本的投入,转向依靠生产率的提高。

生产率提高,有各种手段。过去是靠资源配置,劳动力从一产到二产到三产,从农村到城市,这都是从生产率低的部门,转到生产率高的部门,就改进了效率。那么未来还会有这个过程,但是它的空间会减小。那么因此这个时候要创造一个在产业内、部门内、企业之间充分竞争的环境,要优胜劣汰,经济学家称其为创造性破坏。该退出的就要退出,让那些有能力的、生产率高的存活下来发展下去,这样总体生产率就会得到提高。

不解决农民工市民化问题将出现逆城镇化趋势

原子智库:我们的城镇化速度很快,但是农民工市民化的进程却没有那么快,您怎么看这方面的问题?

蔡昉:总的来说,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时间里面,中国的城镇化速度是全世界最快的,其它国家、其它时代都没有取得过这样的成就。那么与此同时,我们的城镇化也有自己的特色。我们主要靠农民工的向外转移。这种转移的方式叫有来有去,大批人每年进城。但是这些人,在年龄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因为户口没有相应的解决,因此他们又会返乡。但是总的来说,来大于去,这样才会让我们的城镇化率不断提高。

但是这个城镇化率,我们叫做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农民工的定义是离开家进城六个月及以上,什么叫城镇化率?就是居住在城市六个月及以上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那你两个一比较,两个定义一比较,你就会发现,农民工被统计为城市常住人口,促成了城镇化的提高。但是他们没有户口,没有享受到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因此他们年纪大了以后,他们还会返乡。

过去是来大于去,现在人口结构已经出现了新的趋势,就是农村每年需要进城的这批人,比如说最典型的16岁到19岁的人口,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生和辍学生,他们的人群已经是负增长,也就是说他们不再能够保持每年有那么多的人进城了。因此这个时候,还能不能保持来大于去,就取决于城市的公共政策,能不能让他们留下,还是加大了他的返乡意愿。比如说城里对他们采取不友好的政策,户籍制度长期没有得到解决,他们可能返乡意愿就会高,回乡的人数多了,就会造成一个逆转的城镇化。

逆转城镇化本身也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有一部分人,积累了一些资本,他回去创业,这也非常好。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逆城镇化。但是归根结底长期的趋势,我们要实现城镇化不断提高,因为城镇化率的提高,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过程可以有中国特色,但最终结果不能有中国例外。

我们还要保持城镇化的健康发展。但是健康发展我想现在我们有几个方面。第一个,我们要加快户籍制度改革,而这个户籍制度改革的核心,就是让农民工市民化,给他们户口。当然推进方式可能还会是渐进式的,但是要加快。

第二,在他们没有得到户口之前,要让他们享受到越来越均等的城镇基本公共服务。这一点其实很重要,如果基本公共服务都是一样的了,有没有户口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第三个,必然也有一部分人要退回去。退回去我想也很重要,就是让他们退回去,不要是从城市返乡的过程,变成从生产率高的部门退回到生产率低的部门。

要让一批精英人才,要让农民企业家要回到农村的舞台去大施拳脚。它的含义是什么呢?就是说我们乡村振兴战略本身也是能够让那部分返乡的人,要让这些人回去也有施展的余地,也能够更好的配置资源,生产率不至于下降。所以我想,党的十九大部署的这些重要战略,实施下去,未来可以预期是一个比较健康的城镇化过程。

中央政府应该更多承担农民工市民化的成本

原子智库:农民工市民化的实施过程,地方政府可能要为市民本地化来买单,但是从短期来看,这对当地的经济不会有直接的帮助,这个问题怎么协调?

蔡昉:我们讲户籍制度改革,讲农民工市民化,在理论界大家共识也很高,户籍制度改革,一定要推进,没有人反对。但是在过去这些年,它推动得应该说不是太快。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是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间的激励不相融,就是对这项改革的激励不太一样,地方政府也愿意有农民工进城,补充它的劳动力资源,有的地方政府还帮助企业招工。但是归根结底,如果说农民工市民化,户籍制度改革是可以带来改革红利,可以有利于中国经济的长期发展,这叫改革红利。那么改革红利不是一个地方政府能够单独得到的,而是中国经济整体的,所以我们把它叫做社会效益。

但是具体农民工变成市民,这部分公共支出,财政支出,是要由地方政府来直接支付的。因此说改革收益和改革成本之间不对称,因此它的激励也就跟中央政府不对称,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第一步要讲明白,户籍制度改革是带来红利的,真金白银,是有利于潜在增长率提高的。

我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要推进它。这个时候,具体的地方政府支付的成本,应该越来越多地由中央政府承担。因为户籍制度改革,带来宏观的收益,意味着这项改革是一个公共品,是一个全国范围的公共品。全国范围的公共品,当然中央政府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应该买更多的单。所以我想一个重要的出路就是中央政府承担更多的支出责任,才能够有利于地方政府跟上中央政府的要求,推进这项改革。

城镇化与乡村振兴如何协调发展?

原子智库:改革开放这么年来,其实一直是农村的新增劳动力往城市转移的一个过程,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的乡村振兴呢?

蔡昉:城镇化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自然过程。那么也就是说你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把大家都变成城市户口的人,这样也不太现实。而且在很多发展中国家,过去也有一些教训,就是城市发展了,农村凋敝了,所以说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农村、农民和农业。

推进乡村振兴战略是不是就不强调城镇化?我想不是,两者之间目标是一致的,是我们达到现代化的根本出路、根本途径。

其推动方式其实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第一他们要进城,这是一个趋势。但是如果你户籍制度没有改革,只能是有来有去。有来有去的反映是什么?就是青壮年走了,年纪大的回去了。甚至他们有的时候,城市生活费用太高,基本公共服务不到位,他们没有带着家属。因此是最有生产性的那部分人,转到城市了。留下的,我们叫386199部队,这种现象是存在的,这是对农业不利的,农村就开始凋敝。

户籍制度改革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是全家转出去,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转出去,农村才可能扩大经营规模。有经营才能的,懂现代农业科学技术的,就可以回去扩大他的土地规模,形成新型的农场主,那么这是解决人口结构不对称的问题的途径之一。

第二,在整个长期的城镇化过程当中,终究有人要回去的。而回去这部分人,我们要让他把他积累的生产要素和提高了的人力资本,带到乡村,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舞台,这样他能够把农村的生产要素,和他自己的人力资本进行重新配置,这样也让他的生产率比较高,而不是像过去的倒退回去生产率就降低了。所以我想,乡村振兴战略和新型城镇化战略,它的良好结合,是能够保证我们城镇化是健康发展的。

保障不足抑制农民工群体消费增长

原子智库:您如何看当下的消费升级,是否也需要考虑一些人口结构变化的因素?

蔡昉:其实总的来说,我自己觉得,在微观的层面,你有潜在的消费需求,有潜在的消费群体,企业是一定能捕捉的,不会有问题。无论这个人群是最大规模的人群,还是逐渐成长起来的一些特殊人群。但是从宏观政策上来说,我们应该有所引导。作为研究人员来说,也有意义,把这个义务,把这个事给揭示出来,让人们了解。

我觉得未来我们潜在的消费群体,首先应该说还不是老年人,我认为是农民工群体。因为从现在来看,我们城市的农民工,平均工资已经超过三千多人民币了。那么它的含义,就是我把它折算成美元,和国际上关于中等收入群体的标准进行比较的话,农民工已经大体上是一个中等收入群体了,但是我又把它叫做是一个不完整的中等收入群体。因为他们可能收入差不多达到了,相当多的人还可能超过了中等收入的标准,但是他们没有享受到必要的基本公共服务。他们的孩子上学的问题,他们自己的养老问题、生病和失业的风险,决定了他们不能像一个中等收入群体一样正常消费,因此他们的储蓄率太高,他们对经济增长的需求贡献就不够大。因此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解决?其实还是回到原来的说法,必须让他变成市民,他变成了市民就可以像市民一样消费,否则的话,他就是一个不完整的消费者。

所以推行户籍制度改革,不仅仅会有劳动力的供给侧等方面的积极贡献,也有需求侧方面的积极贡献。我们都知道现在差不多2.7亿农民工,其中有接近1.7亿是进了城的。这部分人,在国际上,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全部消费者的总量。

从长期趋势上看,中国的老龄化,从现在才开始加快,今后会越来越快。因此老年人两个方面,第一,他们作为生产要素的供给者,作为劳动力、作为人力资源,他们也要有贡献。另外一个方面,他们作为消费者,也应该做出这些贡献。老年人的消费潜力,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我想,我们在公共政策上,把老年人的社会保障做得越好,他作为消费者的贡献也就越大,也越有利于长期的中国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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