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见丨油价剧烈波动冲击全球经济 如何熨平“油周期”?
[摘要]在全球能源治理仍相对初级的背景下,熨平“油周期”只能寄希望于市场的力量,尤其是供给的弹性。
腾讯财经《灼见》特约作者 洪斌(博鳌亚洲论坛研究院副院长)
数月前,多家主要石油交易商还在预测国际油价将重返每桶100美元以上,而在10月之后到11月底,国际油价就出现了全面逆转,暴跌至每桶50美元。从上世纪70年代起,石油价格的大起大落,对全球经济的冲击是有目共睹的。1973年,阿拉伯国家发起的减产和石油禁运,将石油价格推高四倍,终结了西方国家二战后的长期繁荣,将发达经济体拖入滞胀,也动摇了凯恩斯主义在西方经济学的一统地位。1986年,沙特石油以廉价石油淹没全球市场,油价长期低迷,从经济上加速了前苏联的解体。2014年,大宗商品牛市终结,油价暴跌,将一度有信心与全球金融危机“脱钩”(Decoupling)的大宗商品生产国和新兴市场拉下了水。
石油,涉及利益方众多,生产国、消费国各自有不同的诉求,对油价起落的反应是不一样的。但是,从理性和长期的角度看,没有人愿意看到油价的大起大落。从经济的角度,石油作为国民经济最重要的基础产品,价格的暴涨暴跌,对经济的健康、稳定、长期发展是不利的。从生产国的角度,暴涨固然可以带来一时的暴利,但也同时埋下暴跌的伏笔。消费国亦然,油价长期低迷,虽有利于本国经济一时的增长,但也同时导致石油业投资不足,供给能力受抑,最终结果是又一轮油价暴涨,扰乱甚至中断消费国的经济发展。
正因为如此,熨平“油周期”一直是经济学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但正如经济周期的熨平,经历了几代人的努力,仍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样,油周期的熨平,任重、道远。
供需合作与全球治理
熨平“油周期”,供需双方都有努力,彼此间也有合作,但还处在十分初级的阶段。在供给方,以OPEC为主,通过成员国政策协调,影响国际石油市场的供给和油价走势。在油价过高的时候,通过增产,一定程度平抑油价;油价过低的时候,通过减产、限产,推动油价回升。
在需求方,以IEA(国际能源署)为主。除政策协调、建立石油应急机制外,其非常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共享石油供需数据,预测石油供需的中长期趋势,对可能出现的投资不足或投资过热提出预警。
供需双方之间的合作,以IEF(国际能源论坛)为主。它的JODI倡议,鼓励供需双方提供透明、可靠的石油供给和需求数据。尽管这些数据的透明、及时、可靠仍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毕竟涵盖了全球90%以上的石油供给和需求,对于供需双方都有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参考价值。在此基础上形成预期、提出预警,对熨平“油周期”具有越来越重要的意义。
类似的努力和倡议还有很多。以亚洲经济一体化为使命的博鳌亚洲论坛,倡导在区域层面上建立供需双方的合作,不仅包括数据共享,还包括供给和需求的政策沟通与协调。这一被称为AERP(亚洲能源资源伙伴关系)的计划,是亚洲熨平区域“油周期”的一种尝试。
市场的自我调节
石油是一种大宗商品,遵循商品的市场规律。油价大起大落虽不可避免,但却不会涨到天上、也不会跌穿地板,是因为市场规律在起作用。油价太高,会产生三个结果。首先,会抑制经济、影响需求,需求下跌,反过来抑制油价。2008年7月,油价到达147美元高位。但是,产油国的高兴不要太早,紧随其后的次贷危机,导致流动性枯竭,需求骤降,油价急跌到32美元。
当然,那是一次极端的情况,油价暴涨-需求受抑-油价暴跌的逻辑链也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油价过高,可能导致全球经济衰退,需求下滑,反过来抑制油价、影响产油国收入,这个道理,作为OPEC带头大哥的沙特是再明白不过的。
第二,油价过高,会刺激石油投资过热。供需双方虽已建立了初步对话与合作,在数据共享上有一定进展,但就全球和总体而言,石油的生产与投资仍是一种无序的状态。油价大起大落,石油投资也会不可避免地随之过热或者过冷。过热的投资,如果超过实际需求,供大于需,也会将油价打回原形,甚至矫枉过正,导致油价暴跌和持续低迷。
第三,油价过高,迫使人们减少能耗或寻求替代能源,是节能技术和可再生能源的摇篮。70年代的两次石油危机,推动了节能技术的发展,成就了低油耗日本汽车的国际竞争力;本世纪的大宗商品超级牛市,成就了美加的页岩气革命,也使风能、太阳能的大规模商用成为可能。
市场规律作用下,油价过高必然产生这三个结果,从而对高油价产生反方向的制约。同理,油价过低,也会通过类似的机制,对低油价产生反向的制约。
这种市场自我调节的机制,从长期看,可以使石油供需回归一定的均衡。但是,正如经济周期一样,从中短期看,波动仍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剧烈的、破坏性的。
供给的弹性
在全球能源治理仍相对初级的背景下,熨平“油周期”只能寄希望于市场的力量,尤其是供给的弹性。
商品价格的暴涨暴跌,排除金融属性和投机因素,供给缺乏弹性是最根本的原因。供给弹性好,需求无论如何变化,供给都能相应缩放,价格也就失去了波动的基础。
石油是一种特殊商品,特殊就特殊在供给缺少弹性。石油业的玩家,不是国家,就是巨无霸型的大企业;投资大,动辄数十亿、数百亿美元;周期长,动辄数年;风险高,油价高位时投资的项目,真正投产时如偏逢油价暴跌,只能血本无归。
船大难掉头。石油这种巨无霸产业,相对于需求的变化,往往显得有心无力,投资和供给常常滞后数年。这数年间,需求的情况可能早已今非昔比。
一个现实的希望是风头正健的页岩油。与传统石油“大象起舞”的笨重、僵化相比,页岩油更象是“蚂蚁搬家”,分散、轻便、灵活,在供给方面具有传统石油业无法比拟的弹性,因而有望成为平抑高油价、熨平“油周期”的新兴力量。
以美国为例,从事页岩油开采的企业有数千家,且多为中小企业,经营灵活。页岩油井又是小井,几十口小井的产量,才相当于一口传统油井的产量,因此投入也相对较小。页岩油的开采可以分段进行,而不必一步到位。第一步,水平钻井;第二步,水力压裂。两步的成本差不多五五开。如果油价较低、开采不划算,可以在第一步完成后,暂停第二步,节省一半的成本;待油价回升到一定水平,再将这些封存的油井“激活”,迅速增加供给。这种休眠状态的井,被称为DUC(Drilled but uncomplelte)。
小企业、小井、小投入、分步投入、快速激活投产,这些传统石油业不具备的优势,赋予了页岩油独特的供给弹性。如果石油价格回升到有利可图的水平,大批小企业、休眠的小井就会峰拥而上,只需数月、数百万美元就可投产,而不是传统石油漫长的数年、数十年和天文数字的投入。
2014年-2016年,沙特曾经试图通过廉价石油“漫灌”,给方兴未艾的美国页岩油产业以致命打击,也的确取得了一定成效。美国页岩油钻机数量骤降四倍,三分之一的企业破产或陷入困境。但美国页岩油产业的韧性,却出乎沙特的意料,在公司纷纷破产、钻机锐减的情况下,美页岩油产量却只有温和下降。随着国际石油价格止跌回升,美页岩油产业又东山再起,以更低成本、更高效率、更大产出,展示了这一非常规能源的韧性。
一般估计,美国页岩油产业的盈亏平衡点在60美元上下。如果油价高于这一平衡点,美国页岩油产量就会回升;油价越高,回升的力度就越大,从而对油价上涨形成有效制约。有乐观估计认为,页岩油革命,意味着油价将长期保持在75-80美元以下;短期地缘政治风险,虽可能突破这一天花板,但由于页岩油的快速扩产和供给能力,很快就会将油价拉回80美元以下。
但是,对美国的页岩油革命也非没有争议。美国企业虽有较强的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的能力,但随着美国经济强势增长,失业率屡创新低,人工成本上升;油服成本上升;特朗普加征钢铝关税导致钻机成本上升。
页岩油革命还得益于美国长时期的低利率。随着美联储货币政策回归中性,负债经营的页岩油企业还要面临更高的融资成本。
产出也在成为问题。页岩油井的产出,前两年是大头,占80%,其后就会锐减。对页岩油企业来说,必须不断进行新的勘探、钻井,不断地资本支出,而如果不幸钻到“气多于油”的页岩,就只能自认倒霉。
生产加运输,才是有效供给。美国页岩油企业的供给弹性,目前还受到输油管道、港口等基础设施瓶颈的限制,有油运不出,对全球原油市场和“油周期”的熨平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尽管如此,在可预见的未来,页岩油仍然是全球石油市场供给保持弹性、最大限度熨平油周期比较现实的希望。也正因如此,特朗普总统才有底气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并对伊朗采取制裁措施,因为他觉得,国际市场少了伊朗的几百万桶油,页岩油加上沙特可以补得上。
总之,石油价格的暴涨暴跌,不符合各方的长远利益。熨平“油周期”,寄希望于全球能源治理,最大程度地减少石油生产和投资的无序竞争;寄希望于页岩油这样的非常规能源,增加能源供给的弹性;寄希望于风能、太阳能这样的可再生能源和能源多元化,减少对石油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