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过去了，足球却在骆鹏的笔记本电脑上继续。阿根廷、冰岛、克罗地亚、泰国……全球不同国家、不同级别比赛的时间和赔率，在屏幕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表格，提示着每天过百场比赛的投注可能性。
只是热闹不可同日而语。“世界杯时，单场比赛的投注，有时比这一百多场的总和还要多。”在广州的一个茶楼，长期出入于澳门和内地之间的骆鹏对腾讯财经说。
与普通球迷一样，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巴西1：7惨败于德国的半决赛。不同的是，除了足球的奇妙之外，骆鹏和他的同行们还在那个夜晚里，见证了盘口的瞬间变化，与赌客的疯狂和绝望。
7月9日凌晨，燥热的空气中，投注者在网上追加巴西进球的注码，结果随着巴西队的崩盘一输到底。这种疯狂的热情甚至会影响其它博彩行业，在刚过去的6月，澳门博彩业收入对比上月首次同比下跌了3.7%，而此前的5年，澳门博彩业的月度收入数据从未下滑。里昂证券的分析师认为，世界杯正是该奇特现象的主要因素之一。
世界杯是那种关注度极高，吸引力极大的足球比赛，吸引的不仅仅是赛前的，仅止于斗嘴式预测输赢的投注。各种坊间习以为常、或者古怪离奇的投注故事，贯穿了世界杯的整个竞赛周期，牵引着骆鹏这样的网络赌球行家、大批的投注客，以及作为风向标和最终利得者的海外博彩机构。本届世界杯决赛前夕，7月10日，网络红人郭美美因为参与网络赌球而被北京警方行政拘留，就是一个绝佳的示例。
骆鹏曾经搭建过足球博彩网站，现在是某海外足球博彩网在华南地区的代理人之一，在这个行当深浅不一地浸泡了超过10年。与骆鹏的会面，是在2014巴西世界杯结束之后的第3天，之后腾讯财经又从其他行家处获得更多关于世界杯的、网络赌球界的信息：这是一个已经浮出水面，但依然神秘的世界。
大约从2006年德国世界杯开始，中国内地开始出现网络赌球，此后，每逢世界杯、欧洲杯这样的顶尖大赛，网络投注的高峰就从开幕战一直涌动到决赛。骆鹏们都说，每一次大型足球国际赛事，对这个行业都有特殊的指标意义——这不单意味着高于平时10倍左右的投注量，还有巨大的溢利，行家的冒起和消失，以及，这个国家足球博彩环境的微妙变化。
差异巨大的黑白世界
骆鹏还记得，6月13日凌晨4点开始的世界杯首战，就给了自诩“真球迷”的他一个下马威。
在骆鹏所代理的投注里，超过大约7成的投注者押对了巴西。他原本还对这些球迷有些“不齿”，因为在赌过了多次世界杯的他看来，近几届世界杯开幕战，强队都难以取得大胜，甚至打平或者输球，何况这支巴西队实力也是平平。
然而，这次比赛之前，国外开出的盘口，却长时间都是巴西受让一球半（指巴西赢两球一球才算在盘口中获胜），这让骆鹏觉得非常奇怪。结果，巴西队在裁判的争议吹罚中赢了个3比1，“赢波（粤语，英语ball音译）赢盘”。
骆鹏和腾讯财经接触的庄家们普遍认为，这场比赛给整个世界杯小组赛，乃至整个世界杯比赛的赌局定了一个基调，就是平日对足球不大关注的“伪球迷”更容易赢钱。
在骆鹏经手的投注里，一个在佛山从事纸皮进出口生意的商人，世界杯期间去了五次卡拉OK看球，每次都买30万的强队赢盘，五次全部胜出，成为庄家们说起来“胆寒”的桥段。
“初涉赌球的人，大多数热衷于追捧明星队伍，而明星队伍们在这届世界杯少有冷门，于是吸引越来越多人加入投注大军。”骆鹏说。“如果平时只有1个人投注，那本届世界杯期间，你可以直接乘以10。”
让更多人投身本届世界杯网络赌球的另一个原因，是网络投注的“一帆风顺”。人们只要在博彩网站提交申请，通过一定的识别程序，就能在博彩网络中建立账户；通过事先向账户注资，赌民就可以建立起个人的投注额度，然后因应不同的比赛投注。
不过，资深的赌民和庄家们都记得，四年前的南非世界杯，以及两年前的欧洲杯期间，网络上的博彩公司网址和资金通路，一路被执法部门纷纷掐灭。然而，在本届世界杯期间，各路博彩网站基本上安然无事，远无当年风声鹤唳。
“2010年世界杯，是这些网站发展或消失的分水岭。”骆鹏说。“当时很多国企公款被挪用到赌球，涉及的金额很大，招来了严厉的打击，一些网站就此消失。”剩下来的网站，通过不断变换网址，在赌民间实行会员制等等办法，成为了网络赌球圈子里的“铁招牌”。
赌资兑换渠道的变化，正是这类博彩网站口碑发展的生动写照。在多年以前，地下网络博彩公司以商业公司的名义与赌民之间建立账目渠道，被打击以后又转用第三方支付平台，现在已发展成以不断变化的私人账户，去保证博彩兑资的“风雨不改”。
本届世界杯期间，投注者暴增、监管宽松，以及比赛冷门偏少的现象，让博彩行内人笑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大赛”，目的是为了吸引更多人进入足球的博彩世界。有庄家则对腾讯财经直言，这届世界杯的获利虽不及以往，但投注者的广泛程度却大为增加。
一方面，是合法渠道的爆发式增长。国家体育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世界杯首个比赛日，竞彩单日销量已超过1.5亿元，是之前世界杯单日销量的3倍。据彩票行业资讯网站彩通咨询的信息，截至7月14日，巴西世界杯竞猜型彩票销售额度达到129亿元，较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23亿销售业绩暴涨460%。
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以及社交网络的介入，是促成合法销售的竞猜型彩票业绩大涨的重要推手。但更大的资金池，仍然在地下暗流涌动。
数据显示，2013年，国家体育中心发行的竞猜型彩票销售额为339亿元，同比增长26%。以今年世界杯的销售额来看，其余时间若能保持与去年差不多的增速，今年的总销售额很可能超过500亿元。
另一方面，爆发增长的合法市场与地下的赌球市场相比，仍是“九牛一毛”。北京大学中国公益彩票事业研究所执行所长王薛红此前曾对媒体估算称，国内每年的非法赌资和彩票的资金比例大概是10比1。2013年,我国体育彩票机构销售1327.97亿元，按此类推，我国的非法赌资就可能高达1.3万亿元,而当中，又有相当大部分非法赌资流向了地下赌球市场。多家媒体均以此推算，称地下赌球市场达到了1万亿元的规模。
与地下赌球更高的返奖率相比，体彩发行的竞彩销售额的返奖比例只有69%，需要扣除13%的发行费，剩下的18%全部作为公益金。这是导致地下赌球市场规模远大于合法市场的重要原因。
黑白世界，黑色的部分里，总有更多的故事。
盘口牵引下的产业链条
市场规模的差异，除了返奖率之外，另一个原因在于，合法竞彩只能在比赛开始前投注，而地下赌球的盘口的玩法更多，例如在比赛进行的过程中仍然开放，且瞬息万变。
一家境外博彩网站对赌球心理如此解剖：“亚洲人更喜欢在比赛期间即时投注，只有不到两成的投注是在赛前投下。相比之下，西方人更为感性，他们多数在赛前直接投注给心仪的球队。”
国人对即时投注的狂热，在巴西对德国的半决赛里尽情得到了发泄。“疯狂的比赛。开赛前的盘口已经显示巴西更受欢迎，当巴西落后时，很多人都继续下注（每次下注时的盘口都设定双方以0比0开始余下的比赛），认为巴西一定能进球而‘赢得’接下来的比赛，但巴西一球一球地输到0比7，有人连投巴西多次，把之前赢的钱几乎输个精光。”前文描述的那位庄家对腾讯财经回忆。
这是一场令很多赌民损失惨重的比赛。在另一个博彩网站中下线庄家的复盘描述里，流经他手上的、连续投注巴西队的金额超过了120万元，出手者还不乏赌球多年的老手。“盘口本来就倾向于巴西，再加上舆论的造势，让很多人不去防备巴西队难以进球的可能。”
对于骆鹏们来说，随时保持对盘口的“警惕”，足以消耗他们在世界杯期间的大部分精力。在博彩界，公认世界上只有数家公司有开出盘口赔率的能力，这些公司包括立博、威廉希尔、BWIN等等，它们雇佣数以千计的“交易员”，去钻研球队和比赛的动态，并据此制定、并迅速调整赌博的赔率。
“盘口赔率的变化，通常是出于平衡市场（对比赛双方）投注资金的目的。由于每一个投注的赢盘奖金总是低于投注银码，只要市场资金平衡，博彩公司就是百分百赢钱。”这是博彩代理、不同层级庄家都明了的道理。
于是，在最大的几家有能力开盘的公司之外，还有着数以万计的外围博彩网站，经营者们最安全的经营方法，就是按照各大盘口的赔率和水位接受投注。这当中，既包括骆鹏们过去所搭建的，以及现在所代理的网站，也包括中国目前仅有的两家法律允许的足球博彩网站。
业内人士总结，地下网络赌博具有四方面的特征，一是网上运作，二是采取多层团队结构，三是分层管理，四是参与者分布广泛。近年来，不少国外的博彩公司，已经通过逐级在线上寻找代理，结合地下聚赌的模式在中国内地展开博彩活动。
外围赌球网站的最典型例子，是有浓厚台湾背景的“皇冠”赌球网络，已发展出近百个子级代理机构（网站）。它们主要的业务，皆是围绕者既有的盘口和赔率，在网上提供投注决策和投注渠道，并在大赛之前，以及比赛期间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推广。
尽管是网络博彩，但现实生活中的“艇仔”（粤语，指在坊间收集赌注的人）同样重要。对于很多被世界杯热潮卷进赌球圈的投注者来说，他们并不知晓“皇冠”这样的博彩网站，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让球，但他们在世界杯期间的热情投注，却成就了一些在各种朋友圈里收揽投注的小庄家。
巴西与荷兰的季军战，如同之前德国与巴西的比赛一样，令很多投注者“损手烂脚”。有一个博彩同行对骆鹏说，一个争强好胜的投注者，在卡拉OK里委托他以7.5万下注90分钟内打平。
骆鹏说这是必赚的生意：“争夺三四名的比赛，通常双方都没有拼到120分钟还射点球的斗心，比赛的随意性很大，一定不可能打平。”对于这种看上去相当于自杀的投注，有些庄家和代理人会将其圈为自己的赌资，参加上一层代理、或者其它网络的投注。
关于真假“皇冠”的讨论是这个圈子的常见话题。在百度等网站，只要输入皇冠的关键词，可以搜寻到不计其数的博彩网络链接，但即使是像骆鹏这样长期在地下博彩界浸淫的“专家”，也不能向腾讯财经保证哪个“皇冠”才是根正苗红的品牌；在赌民之中，更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答案。
实际上，成为博彩代理、架构博彩网站在技术上并不复杂，通过租赁东南亚某些国家（通常为菲律宾）的博彩平台（软件），自然有第三方公司为投资者“度身订做”，从品牌到网页设计统统包办。为了防范恶意的投机者，这些第三方公司还要收取押金，以防范个别租赁者的跑路给它们带来负面影响。
即便如此，澳门博彩研究所所长冯家超对腾讯财经形容，赌球网站们未必安全，因为它们架设于境外，其不道德或违法的行为难以取证。骆鹏的说法更加直接：“反正是违法的，收了钱跑路的事情并不少见。”
高潮过后的政策猜想
世界杯的最后一周，网络上的投注人气达到了高潮。骆鹏的几个下家代理，在不同的网络论坛、人际圈子里讨论这场比赛的各种新闻和花边，其中一个还与QQ群里与其他人斗嘴，说德国必将以3球以上的优势，在90分钟里结束战斗。
“这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功课。你知道吗？只要有人，有争论，就会有投注。”骆鹏笑着说。“以后，玩家会记住自己赢过的比赛，还有关于买中7比1的奇事，以及哪个博彩网站最近提款速度慢了，大家赶着去发表差评。”
骆鹏觉得，未来在中国内地必然会出现更多合法的足球博彩网站。他甚至能描述出这些机构的面貌——大约5千万左右的注册资本，有一两百人的技术人员，以及相应数量的推广团队和代理人，以博彩资讯和投注销售去谋求利润。
他不愿意说出世界杯期间他所代理的网络投注赌资的总额。他形容，这届世界杯，每场比赛在一些代理人手上的流水额度能以百万级计算，而对外围赌球网站来说，则可达到千万级的水平。在这种流动的过程中，人们输掉的赌资最终流向海外——新加坡彩票管理部门曾有报告，认为东南亚一家赌球网站一年的流水达到1.9万亿元，其中绝大多数的资金来自于中国。
前文所述的庄家，则以“赌王”何鸿燊的话来戏虐这种流动。“何鸿燊说不知道自己的身家是多少，他是真不知道。因为，他的澳门娱乐有限公司是很多赌球资金的最终目的地，每天都有那么多赌资一层层地从外围流向澳门，他怎么来得及数钞票？”
一个简单的估算是，随着更多合法网站的建设，假设1万亿规模的地下赌球市场，可以有50%转到合法市场，18%的公益金，就可以达到900亿元之多，而2013年，这一数字只有61亿元。
广发证券今年4月份发布的一份彩票行业报告中，总结了中国政府在互联网彩票销售政策的变化趋势：2007年是一个拐点，在2007年以前政府对互联网彩票的干预政策较少，从2007年到目前，则进入政策“紧缩-宽松-紧缩-宽松的交替阶段”。
报告称，在几轮政策调整后，国内逐渐建立起更加完善的行业监管体系，与此同时，市场化的运作也筛选出一批流量大、信誉好的大型彩票销售网站。如果再次进行过于严格或者过度宽松的政策调整，将不利于未来行业的良性发展。
因此，广发证券预测，今后互联网彩票销售政策不会再出现剧烈调整，为了市场能够有序、规范、稳健的运行，互联网彩票销售牌照/许可将得到有序发放。
这份报告认为,只有在加大打击力度的同时,不断强化市场在彩票行业资源配置中的作用,为彩民提供更丰富的玩法、更便捷的渠道、更具吸引力的赔率,才能让为数众多的非法博彩参与者回归到合法的彩票娱乐活动当中。
但博彩、赌博，这些字眼在中国从来都是敏感的，即使广发证券的预测有可能实现，所有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地到来。如果你等不及的话——“只要你想下注，找我，24小时都有比赛让你赌。”骆鹏打开他的手提电脑，补充了这一句。
（腾讯财经 炫风 发自广州；应采访对象要求，骆鹏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