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岛的中石化“阴影”

爆炸之后的第四天，路面已经基本平整了，但数量众多的警察依旧严把着路口，不让靠近，只是偶尔可见落座在此的丽东化工厂的工人从警戒线中走出。

这里就是震惊全国的“11.22”青岛特大原油泄漏爆炸事故的核心现场，黄岛区秦皇岛路与斋堂岛街的交界处。最初的管道漏油点和爆炸，均发生在此。

与丽东化工厂的戒备森严相比，不远处的当地龙头企业青岛大炼油却是另一番状况，厂区里整整齐齐近百辆天然气运输车正在排队，司机们在门口抽烟闲聊。门口的物料车也哄哄作响。下午一点，身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炼油厂工人随处可见，和司机们一样，大多都操着外地口音，谈着外地的事情。

若非偶尔路过的出租车标识着黄岛字样，这个占据着黄岛老城区过半面积的大炼厂似乎与全民关注的爆炸事故没有关系。

事实上，它和导致黄岛重灾的漏油管道属于嫡亲，同属一个“爹”——中石化集团（持有大炼厂85%的股份）。在当地人眼里，黄岛生存在中石化的裹挟里，这样一个弹丸之地，有着中石化最重要也是最大的黄岛油库、最大的炼化厂、最多的输油管道。

黄岛上最主要的三家化工企业，两家隶属于中石化，丽东化工厂虽然是一家韩企，但同样也是中石化的下游企业与客户。可以说，中石化是黄岛区石化产业的核心。而黄岛区乃至整个青岛市，也早已把石化行业当作最重要的支柱行业，这当中，青岛又与中石化之间，又存在着历史上的“裙带”关系。

被裹挟的岛上生活

对于黄岛人来说，2007年前的中石化是与中石油没有太大区别的央企——离当地人的生活很不近。只是这一切，随着中石化青岛大炼油项目而全部都改变了。

这个大炼厂坐落在黄岛石化园区的西北，占地面积160公顷，当地人称之为“空降的庞然大物”。

但是，不止一个当地人告诉腾讯财经，已经投产了五年的大炼厂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意味着增加就业或者更实惠的事情，更多的是炼化厂带来的污染的恐惧。

站在大炼厂北侧的油罐区附近，一位黄岛老城区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本地人指着脚下沥青路告诉腾讯财经，在中石化大炼厂搬来之前，这里是海边。就在他转身处，还可以看到大炼厂高高的栅栏里围起来的海池。

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像个熟悉的陌生人。“大炼厂搬来以后，第一次过来这边，我其实也非常不熟。”

相比大炼厂，更让居民恐惧的是丽东化工厂，因为它的产品就是中国人已经非常熟悉的PX。类似的化工厂一次次地被中国的各地居民拒绝，但是，这个工厂是在2007年厦门PX事件之前的2003年，就已经确立下来。等到青岛居民知道PX时，木已成舟。

恐惧的直接后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当地人选择出逃黄岛。一位54岁的个体户告诉腾讯财经，2008年自己就想搬走了，苦于经济能力不行，被迫留在了这里。据其介绍，身边稍微有点积蓄的朋友都搬离了。用他的话说，即使搬到十公里外的黄岛新开发区（同属于黄岛经济开发区）也要好过在大炼厂附近的黄岛老城区。但是，就他现在的经济能力，只能卖了现有的房子才有可能重新在新城区买套房子。

爆炸事故加重了他的担忧，也加重了现实的无奈。黄岛新开发区的房子已接近每平米一万元，但他急切出售的老城区房子还不到5000元。 “这么一炸，就是我想把房子卖了，恐怕也卖不出去了。”

距离爆炸最严重的斋堂岛街两百米左右的盈泰嘉园的居民告诉腾讯财经，他们期许这次爆炸事件可以促成政府对他们进行整体搬迁，“我们不想再生活在恐惧下。”一位中年女性说。随后，第二天，部分居民果然联合进行了一次集体的搬迁申请。

事实上，除了居民，当地黄岛区政府工作人员，也对青岛大炼厂颇有微辞。一名政府基层人员说，虽然自己的工作偶尔会涉及到大炼厂，但是令其头疼的是，“在大炼厂的人面前，我们比较被动。”

一位当地党报记者对腾讯财经表达了同样的看法，称就算是做正面宣传报道，大炼厂并非乐意配合。据其介绍，即使是当地更高层的官员与大炼厂沟通也不是很容易，“它更像另外一个黄岛的主人，有自己一套行事体系。”

而这可能与双方的行政级别有关。目前，中石化董事长傅成玉是副部级干部，而青岛大炼厂（青岛炼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是中石化股份控股的一级子公司，行政级别为局级。与之相对比的是，黄岛区政府是县级。

但更重要的是，中石化对于当地政府经济的重要性。黄岛老城区西北集中了以青岛大炼厂、丽东化工为主的石化企业，被称为青岛石化基地，占地面积约10.7平方公里。

根据一份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中国海洋大学以及青岛市环境科学研究院在2012年8月发布的《青岛经济技术开发区石化工业园区发展规划环境影响报告》，青岛经济技术开发区（包含黄岛区）2009年至2011年，石化产业占全区规模工业产值的比例分别为28.5%、31.6%、40.9%。

中石化，以及为中石化为代表的石化产业，已经主导了这个小小的半岛，中石化俨然成为了外来的“岛主”。

不能轻易动的管道

石化产业对于黄岛区如此重要，以至于裹挟了岛上居民的生活。但这个岛，同样也对中石化，乃至中国的石化体系非常重要。

以出现漏油事故的东黄复线为例，这输油管道一头连接着中国三大原油进口港之一的青岛上的黄岛油库，另外一头连接了华北地区诸多核心的石油炼化单位，背负了巨大的运量和盘综错结的经济利益。

资料显示，东黄复线1986年7 月 17 日投产，从 1998 年开始, 东黄复线停输胜利油田原油而改输进口油, 经东黄复线、广齐线输送到齐鲁石化。部分原油到达东营首站后继续西输，和国内原油按一定比例混合后，送往沧州、石家庄、洛阳、济南等炼厂。

其中齐鲁石化主要加工国产胜利油以及中东高硫原油。高硫油正是由东黄复线输送。根据中石化官网数据，2011年，齐鲁石化全年加工原油1072万吨。洛阳石化全年累计加工原料油657.5万吨。同样加工胜利油田原油和黄岛进口原油的中石化济南炼油厂年加工能力为500万吨。石家庄炼厂和沧州炼厂的原油加工能力分别为500万吨/年、350万吨/年。

而根据2011年5月报道的数据，黄岛油库当月通过东黄复线外输进口原油93.55万吨，比2010年同期增长20%。以此速度推算，如今东黄复线每年的运力早已超过千万吨。

“去年全国全年进口原油量在2.8亿吨左右，东黄复线年输油一千万吨的体量已经算是很重要的大量级的输油管线，同时它也是华北管道和仪长管道的进口原油需求的保证。”中国石油大学一位不愿具名的教授对腾讯财经表示。”

山东省油区工作办公室主任杨希珍曾于2011年该省原油管道保护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山东的管道举足轻重。“若出现问题，不仅直接影响青岛大炼油、齐鲁石化、济南炼厂等直供石化企业生产，影响山东石化产品的供应，而且还会影响江苏、安徽等相邻省份，甚至影响全国。”

曾任中国石化管道储运分公司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的钱建华曾在《关于中国石化油气管道发展的思考》中指出，为了充分利用黄岛现有的25万吨级原有码头、东部原油管道的输油能力以及进一步优化原油资源配置，东黄复线的全时段运输必须保证。

此前腾讯财经的报道已经披露，事实上，早在2011年，中石化就发现了东黄复线的安全隐患，计划进行整治。中石化称，安全隐患在于，部分管道陆续被占压，导致管道无法抢维修，即使一些没有占压的建筑物也离管道较近，无法进行管道防腐层大修，存在一些安全隐患。

为整治项目做环评的山东省环境保护科学研究设计院一位工作人员向腾讯财经表示，该院负责的是东黄复线高密段的环评，环评通不过项目就无法动工，至今报告还没有批下来。这是两年过去后项目仍未动工的最直接原因。

然而，一旦全面的整治工程开工，意味着输油需要暂停。但钱建华的文章称，以黄岛为进口原油上岸点的东部原油干线管网需要进一步完善，东黄复线等现有储运设施还需要进一步配套。这意味着，如果东黄复线因整治而停运，在该地区可能没有更多的管道代替作业。

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如此重要地位的东黄复线运输的持续性，可能造成中石化推进环评工作动力不够，最终导致改造的环评一直没有通过。

中石化与青岛的“裙带”

中石化主导了黄岛上居民的生活，黄岛又同样对中石化非常重要。这种相互之间的支撑关系，是如何建立的？

《财经》杂志此前的报道显示，正是青岛大炼油这个“巨无霸”工程，让中石化与青岛的“裙带”关系逐步浮出水面——前中石化集团总经理、党组书记陈同海的“落马”，同原山东省委副书记兼青岛市委书记杜世成的检举不无关系。

青岛大炼油项目是中国批准的第一座一次建设规模达到1000万吨炼油能力的炼油企业。从2001年起的6年间，负责此项目议谈的，正是时任中国石化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陈同海，和时任山东省副省长、青岛市代市长杜世成。两人系山东同乡，其私人关系亦随着这一项目日渐密切。

杜世成系烟台市人，仕途起步均在山东。2000年10月，杜世成以山东省副省长之职兼任青岛市代市长；2002年6月，兼任山东省委常委、青岛市委书记、市长。年长杜世成两岁的陈同海，是山东省滨州市惠民人，浸淫石化系统40余年。

2007年4月27日，杜世成因本人或伙同情妇收受他人财物达数百万元，生活腐化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并因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

之后，2007年6月22日，陈同海被免去中石化集团总经理、党组书记职务。随着杜、陈两名省部级高官的案情渐次曝光，二人身后的“共同情妇”李薇也被公之于众。而青岛的炼油项目的生活基地，李薇就有染指。

2005年，杜世成曾经发表一篇名为《产业集群化 经济中心城市发展的高端战略》的文章，称产业集群的主体是企业，其实力和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到整个集群的发展水平，要发挥大企业和知名品牌的龙头带动作用。文章中，他列举了一些知名的大企业作为范例。值得注意的是，在家电、汽车等产业，杜均列举了多个企业，但在石化产业，杜仅仅举例了中石化。

两位“落马”地方大员与央企老总，已然给中石化和青岛的紧密联系打下基础。在这种情况下，后继的青岛地方政府也延续了重点发展石化产业的思路。

2013年1月，青岛市市长张新起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就提出，要提升发展石优势产业石化化工的产业链。而腾讯财经搜到的2011年的数据显示，青岛市当年的GDP为6000多亿元，其中石化行业贡献了超过了六分之一。

可以预见，尽管发生了如此惨烈的爆炸事故，石化行业乃至中石化对于青岛市和黄岛区的重要性，对于当地居民生活的裹挟，仍将继续。只是中石化的“岛主”日子，可能不再那么好过。（腾讯财经 罗飞、杨倩、沙春利、王昕、刘中盛发自青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