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被惊呆了。”
1月14日，齐峰回忆起2016年前几个交易日的操盘经历时，神情有些兴奋后的疲惫。他是上海一家中资大行的外汇交易员。
从1月4日到1月15日，人民币汇市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十个交易日。新年仅短短前四个交易日，在岸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下跌近1000个基点，贬值超过1.5%。
香港离岸市场上的跌幅更猛，四天内跌去了2000个基点，贬值3%。贬值预期空前，市场惶惶，很多普通人都在疑问：要把人民币换成美元吗？
其间，在岸和离岸市场的价差超过1000基点，套利资金逐渐显露嗜血本性。
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的华尔街也因人民币的巨幅波动而不安。
“1月份是美股传统的牛市行情主导的月份，但是却在开年第一天暴跌，仿佛是开年被打了一闷棍。所有人都想知道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人民币和股市都在下跌。”那天，护华尔街的一位基金经理感到，几乎没有喘息的时机。当天美股收市之后，他还需要和中国的合作伙伴通越洋电话，一同商量第二天的对策，“但当时仿佛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信息很混乱。”
在中国经济放缓、美国加息、人民币前期一直未对美元贬值的情况下，几乎所有的市场参与主体，都预期人民币将在2016年贬值。
此时央行的强势干预，成为扭转市场一致预期的决定性因素。
“斗法”十日，最终以人民币在岸市场和离岸市场的价差收窄而告终。对交易员来说，再没有比波动更令人欣喜的事情；对进出口企业来说，冰与火的分化，在所难免。
人民币忧虑蔓延全球
2016年，经济形势不乐观叠加美联储加息周期到来，贬值的较强预期从一直弥漫在汇市。然而新年人民币兑美元中间价的大幅下调还是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新年第一天美元兑人民币的中间价的就调高了（相当于调低人民币汇率）。这让大家有一个信号，觉得央行是不是更加容忍人民币贬值。”齐峰说。1月4日，在岸人民币兑美元汇率跌去290个基点，贬值0.45%。
中国目前实行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央行通过中国外汇交易中心在开盘前发布中间价，每日汇率的上下波动幅度不得超过中间价的2%。
2015年8月，央行曾将中间价的形成机制做过更趋市场化的调整，被称为811汇改。但中间价仍被市场解读为央行汇率政策的风向标。
很多市场参与者都在猜测央行的意图，一时之间，空头四起。1月6日，在岸人民币汇率继续下跌415个基点，贬值0.71%。
华尔街一位交易员当天的感受是，“好像中间价开错了一样”。离岸CNH在数秒之内直降200点，从中间价公布之前的6.6365下跌至6.6570附近。后来，市场猜测中间价遭遇下调是因为美国周五将公布的非农就业可能远好于预期，而美元已经飙升到99.404附近所导致的。
而一位美股交易员表示，虽然自己本身并不直接有CNH风险敞口，但是看当天CNH的骤降，有点2015年年初瑞士宣布脱钩欧元的感觉，于是他开始意识到，人民币这一轮的下跌对海外市场的搅动远未结束，“我开始每天晚上看A股的盘面，以前，我们总是会看日经指数，现在偏向关注中国股市。而让人困惑的是，中国人民银行似乎对人民币贬值的容忍度在上升。”美股收市后看亚洲盘，成为很多美股交易员在今年开年后不得不面临的新作息。
1月7日，中间价再次大幅下调145个基点。此时，很多市场人士都已注意到了中间价定价的变化。招商证券宏观经济研究主管谢亚轩表示，央行是试图让汇率更加反映市场真实的供需情况，对于汇率波动的容忍度在提高。
也有市场分析人士认为，央行是在主动引导人民币贬值，以增加出口企业竞争力，支撑经济。
中金公司首席经济学家梁红此时表示，“人民币汇率弹性”成为新的不确定性的重要来源。她认为，关于政策立场的有效沟通以及维护该立场的断然措施，有助于在市场波动时减少“羊群”效应。
中国央行的回击
当离岸人民币和在岸人民币汇差扩大到2000个基点之后，中国人民银行开始回击。
1月8日，央行通过评论员文章出面表态。文中称，央行正在增强人民币汇率的波动弹性，同时有能力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
表态同时，央行出手。1月8日，多位交易员称在离岸市场有中资行大手笔抛售美元，提振人民币。
除了通过大型国有银行直接在离岸市场支撑汇价之外，香港银行间拆借利率(Shibor)飙升，也让做空人民币变得成本高昂。有海外投资人叹息，如此雷霆做派不仅惩治了做空者，也会误伤多头，将可能扼杀人民币的离岸市场。
1月11日晚间，离岸人民币隔夜拆借利率从个位数狂飙至创历史纪录的66.8％。伴随着跨境套利和央行干预，香港市场上的人民币流动性十分趋紧。
做空成本剧增，空头退散，人民币汇率又大幅拉升，离岸市场上两个交易日内升值1000多个基点。
“央行都把离岸市场的人民币流动性抽干了，这种时候你还敢做什么动作吗？”一家外资银行的外汇交易员岳佳对腾讯财经《棱镜》表示。
摩根大通的首席经济学家詹姆斯格拉斯曼(Jim glassman)猜测，离岸人民币的几乎关闭，可能会迫使中国进一步开放在岸市场。特别是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上周表达了对人民币价差扩大的担忧之后，格拉斯曼预计，中国将面临进一步开放在岸的压力，包括扩大在岸的交易波动性。而他同时表示，相对其他自由可兑换货币，人民币仍属于可控式区间性波动，而交易区间的进一步扩大，未必会带来人民币持续贬值
格拉斯曼算了一笔账，目前中国的人均GDP是美国的9%，也就是说，中国经济要在未来100年之内维持比发达经济体两倍的速度发展，才能赶上发达经济体的生活水平，“我不觉得贬值会对这个目标能够贡献多少，持续贬值并不符合中国长期的利益，中国并不想依赖出口。”
而部分基金经理仍在通过央行公布的外储数据分析，下一次人民币集中受压的时间点。彭博社在去年9月报道称，央行极有可能让大型国有银行在外汇互换市场借入美元，在现货市场抛售美元，并与央行达成远期协议对冲仓位，相当于央行买入美元远期调换合约。“但是，这样的做法只是缓兵之计，并不解决问题。当60天—3个月的掉期合约到期之后，央行还是需要通过卖出美元资产的方式履行合约。”一位基金经理表示。
市场猜测，在8月汇改期间，中国央行曾经在8月通过这一新手段干预汇市，而远期合约在3个月后，也就是11月到期之后，人民币的贬值预期重新显现。从11月中旬到1月中旬，人民币在9月稳定后，下跌幅度再度超过2%。
至于人民币后市走势，詹姆斯格拉斯曼坦言，自己和其他同事尚未达成共识。而他个人认为跌幅依旧可控，预计在年内跌幅不超过6.9，但美元是否飙涨始终是未知变量。
“教科书告诉我们，当一个国家的货币挂钩另一个国家的时候，货币政策也会相仿。在美联储加息周期中，中国人民银行选择逐步脱钩美元是自然的选择。”詹姆斯格拉斯曼，“但问题是，对于大多数市场参与者而言，他们认为央行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要挂钩一篮子货币，以及央行具体会怎么做。” 他同时表示，没有任何一家央行想要真的让市场困惑，因为人为制造不确定性对于央行来说并无价值。“当然在转型期间，沟通可能会出现一团乱麻的现象。”他补充道，美联储也是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意识到和市场沟通的价值，这是一堂艰难的课程。
央行首席经济学家马骏此前表示，2016年人民币对一篮子货币汇率的稳定性将增强，而人民币对美元的双向波动将会加大。
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的弹性增加，外汇交易员们将面临更多机会。“对于做交易而言，有波动才有钱赚，有趋势才有钱赚，就怕不动。”在一家外资行做外汇交易的岳佳说。
在另一家中资大行做外汇交易员的齐峰也表示，对于做交易而言，肯定是希望波动在一定范围内越大越好。
“市场动都不动，今天买，明天卖出去还是这个价格，对我们做外汇交易来说是很难受的，你根本没法赚钱。”齐峰说。
他表示，从去年811汇改之后，整个波动率已经有所上升。”现在市场化的改革肯定是正确的，增加波动对于打击套利投机都有帮助。”他说。
外贸商的冰火两重天
汇市重归平稳，然而汇率大起大落之间，许多改变已经发生。
人民币汇率贬值之下，首当其冲的是中国的进口贸易商们。
极限之家是上海一家户外用品进口商，代理很多国外大牌的户外背包、滑板等等产品的国内销售，2015年他们的销售额是接近1亿元人民币。
极限之家厂房式的办公室位于苏州河南岸的老房子里，办公室的墙面上挂着滑板、背包和奖杯，一面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涂鸦。
任赟说这是一家“美国化”的企业，他希望公司尽量好玩一些。他指着他给员工装的中央空气净化系统和各个角落里的小型空气净化器，向《棱镜》展示办公室里的PM 指数，“一直不到50，外面都是一两百。”
他对公司的福利制度非常骄傲。然而汇率大军压境，他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出于压缩成本的考虑，他表示公司准备缩减员工福利，砍掉一些娱乐费用、咖啡还有零食，以此保证工资和奖金不受影响。
“要勒紧裤腰带了。”他说。
“汇率现在明显已经是对我们造成了影响，2016年的净利润差不多会（因此）损失10%。”极限之家的总经理任赟对《棱镜》表示。
2016年1月13日晚间，《棱镜》找到极限之家的销售副总经理庞涛时，他刚刚和任赟等公司的其他股东，召开了新年的第一场股东会，汇率贬值是股东会的核心话题之一。
“会上我提出汇率这个问题的时候，这成了讨论的焦点。新年几天的贬值，然后让我们开始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任赟坐在紧挨着苏州河南岸的办公室里，向《棱镜》回忆。
讨论的结果是，他们希望尽量能通过扩张销售和缩减成本，将损失弥补回来。任赟表示，第一是将和供应商谈判，尽量能将拿货成本往下压一点；第二则是减小运营成本。“人力成本这一块，我们恐怕就是会停止招人，或者是减少岗位。一些扩张的计划也要停一停，今年保守一些。”
任赟还表示，他已经开始提醒身边做进口生意的朋友注意汇率。“我给他们算完，他们就说，哇，原来少那么钱，可以少买好几辆宝马。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汇率会逐渐侵蚀你的利润。”
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汇率贬值影响到了进口企业员工们的咖啡、零食，但同时也能给寒冬中的出口企业雪中送炭。
王晓阳在浙江嘉兴的家族企业里做外贸生意，联系国外的客户，设法卖掉自家工厂生产的轴承、线圈。在出口下行的寒冬里，从去年8月开始的人民币贬值，帮助他弥补了不少损失。
王晓阳说，从2014年底开始，来自欧洲、中东和东南亚的订单开始减少，去年的生意比较难做，比往年下跌了一到两成。但人民币贬值，帮助他们覆盖了大概一半的订单损失。
2016年初，人民币的又一波快速贬值令他欣喜。也许是汇率让他有了底气，2016年，他们已有计划扩张招人。“生意不好才更要招人。”他笑着说。
